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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弦弹拨,以悠扬婉转的梅花调切入,弦音淼淼,继而音调一转,音色急促激昂,仿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追逐之势。继而,那音色一顿,犹如刹那惊魂,急转直下。
正待此时,说书的老先生才开了嗓。
“话说这权贵之家的闹腾劲儿,当属城南的尹恩伯府。就说那尹恩伯府大郎,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却被长公主相中,无奈就此无缘仕途,与长公主琴瑟和鸣。二郎一朝入仕,官运亨通,外派历练,却偏爱婢子不爱世家贵女。三郎贪花,恋慕柳家女美貌皮囊,宠妾如天,拒娶正室。”
说的是那定国公府的事儿,为了避权贵,皆稍稍做了些变动。
浮婼听得那老先生拨动了那弦,曲调一转,他再次道:“却说这一日,尹恩伯府却出了一桩了不得的事儿。府上的大郎竟被发现与三郎妾室衣衫不整共枕一榻。是这两人生了那私情,有悖伦常?可这其中又疑云重重。那大郎竟是昏迷不醒,那三郎妾室亦是奄奄一息,美人脖子被刺穿一洞,她手中的簪子上还沾着血色。如此一幕,列为看官该会说了,这段子这阵子都听了八百遭了,可有新解?今儿个,小老儿便带着新解来说与众看官。”
随着那说话的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说辞,浮婼也听了个明白。
这段时日有关于棱世子和柳姨娘的那桩事儿,茶楼酒肆议论不止,说书的亦是不在少数。只不过千篇一律,皆是讲棱世子强占弟妾,弟妾为保名节不惜自尽。
可今日这位老先生,说的又是另一番新解。
在他的版本里,棱世子为了心爱的长公主,夜深人静赴神秘人之约,遭了套儿。柳姨娘为了心爱的三郎,被人威胁赴思凡阁之约,也遭了套儿。两个为爱所苦的痴男怨女,因着有心人的设局,声名狼藉。也与心爱之人离心,承受爱而不得的痛苦。
那种为了爱人坦然赴约的悲壮,那种被爱人误会而撕心裂肺的痛楚,在那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说唱中被描绘得惟妙惟肖,竟令听者为之动容,生生觉得这两对被误会拆散的鸳鸯是如此可歌可泣又可悲。继而又义愤填膺,想要为这两对鸳鸯寻出那幕后布局的神秘人,还两人真相,解除误会,成全这两对鸳鸯。
一时之间,前些时日那些说书的话本子仿佛都被喂了狗,没人还记得自己曾在听了另外的版本时愤慨而骂那位棱世子,也没人记得自己还顺带骂了那府上的肮脏与腐朽。
“今儿个这段说书,昱漓兄和浮娘子觉得如何?”
周钦衍斥退张烟杆,不知何时从榻上起身,已然长身玉立,负手瞧着楼下的动静。那双泛着笑意的勾人眸儿从那位老先生处收回,随后又扫向浮婼和蔡昱漓。
他薄唇一动,似有些渴意,朝着张烟杆示意了一眼。
张烟杆得了那眼色,竟是当即便出了门。
“今儿个这说书的倒是有趣,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偏帮,且还给这两位深处漩涡中心的人一个美名。”蔡昱漓懒懒地靠在那窗扉边,手指一下一下轻点额际,琢磨道,“莫不是这位说书先生得了定国公府的好处?”
周钦衍斜了他一眼:“定国公倒是想啊,可他这人你最是清楚不过,刚正不阿,懒得用那些强硬手段左右这些个民心。若不然,这些个流言蜚语能有机会扩散如此之快?且如此手段,取的便是一个‘巧’字,可不是定国公的作风。棱老夫人向来只操持内宅之事,更是不可能了。”
说话间,几人便瞧见刚刚出去的张烟杆已经下了楼,走向了那一楼的台柱子,走近那位正收拾家伙什的说书先生,朝他掏出了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后者朝着张烟杆一拱手,连声道谢。
等到张烟杆再回到雅间时,他的手上已经端了个盘儿。他也无需小喜子相帮,亲自将那茶水一杯杯倒满。
“之前那茶都凉了,君上尝尝这个新茶,据说是民间新咂摸出的品种,图个鲜儿。”
对于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周钦衍向来便是极为欣赏的。
他端了那茶盏,细细品了,不吝赞了一句,示意其他人也来尝尝。
“浮娘子,在说书方面你是行家。长公主还说离不得你。依你之见,今日这段评书,该当如何?”
浮婼一口茶还在口中,忙咽入,格外声情并茂地表述:“人啊,总容易被那些情情爱爱所打动。听了那么多日强占弟妾的狗血戏码,自然是有些厌倦了。突然换个两人对彼此的伴侣忠贞不二的戏码,看官们也便轻易被调动了情绪。说到底,这事儿他们事不关己,图的便是一个凑热闹。哪个热闹更能得他们的心,便更愿意倾向于相信哪个。”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么个理儿。那位老先生能另辟蹊径想出了个新段子转移百姓的情绪,看来刚刚那打赏,少了些。”
张烟杆当即便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君上,十两不少了,够人家大半年的开销啦。贫人最忌暴富,若当着众人的面给多了,反倒容易害了人家。”
“在理。”周钦衍笑得恣意,“老烟杆,不愧是你。喝茶。”
接住君王亲自赐下的茶水,张烟杆挺直了脊背,激动地一饮而尽:“谢君上赏茶。”
见人家主仆和乐,浮婼免不得有点儿酸。
“君上若真要赏那个另辟蹊径想出新段子的人,不如让阿婼家那个书铺,沐浴一下圣恩?”
这世上,贪功要不得。可这自个儿的功劳却要往外让,她可不做那傻子行径。
“也该阿婼太有远见了些,见不得棱世子身陷囹圄,见不得长公主以泪洗面,见不得君上为此事忧心伤身,便与我爹说了,将我们账面上能腾出来的银子都腾出来,按照我口述的版本,请几位文笔绝佳的书生操刀来好好杜撰美化这个凄惨绝伦的故事。务必剧情曲折,务必情感真挚,务必让人感同身受。为着这事掏光了书铺的银子,当初阿婼还挨了家里祖母的一顿打呢。可为了替君上分忧,阿婼咬牙挺了,如今也算是对得住君上的知遇之恩了。”
雅间绿植盎然,清茶馨香袅袅。女子身形窈窕,玉骨天成,媚而不俗。那樱唇开合,字字句句,如了那茶韵,幽幽转转,似矜持,似娇羞,似骄傲,又似不负所托。
小喜子闻言当即便想起一事,激动道:“君上,小喜子可以为浮娘子作证。当初去请浮娘子时,小喜子虽是一门之隔,还是听到了书铺里头浮家老太太追着浮娘子打的声音呢。老太太真是半点儿不留情,奴才听着都替浮娘子叫惨呢。当初还不知浮娘子为着什么事儿得罪了老太太,原是为了这一桩。”
“这么说来,本君有幸能听了这段子,皆是浮娘子的功劳了。若没有浮娘子提供的版本,若没有浮娘子大手笔的银子砸给书生,若没有书生根据浮娘子的版本写出的故事,这位说书的老先生也就压根不会来说唱这一段。”周钦衍若有所思,接过张烟杆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手,“浮娘子果然是能供本君驱策之人呢。”
“她这算什么?如果阿衍需要,妍儿随时都可为你分忧。”
直到此时,那位如个雕塑般远远地坐在一侧不发一言的女子,才似憋不住了,冷不丁开了口。
“浑说什么呢!一个女儿家,阿衍岂是你能唤的?”蔡昱漓板着脸斥道。
“哥哥这话忒没道理。阿衍儿时便与我成过婚,我俩青梅竹马的情谊,难道就因他成了君王,就要舍弃了吗?”
蔡昱漓不得不纠正她:“你还有脸说?那是你小时顽劣,以打杀了奴才相要挟,逼着那些个奴才求着阿衍应下。”
“阿衍那日在宫中,还对我……对我……”再是行事不拘小节,浮妍这会子也有些臊得欲言又止了。
周钦衍却是未曾留意她的异样,无意与她多做纠缠,开始打发人:“浮二小姐今日随你兄长过来,说好只在旁候着,不会言语一句。如今既食言开了口,便请回吧。”
被下了逐客令,浮妍有心想要继续歪缠在这儿。可卫如峥已经先行一步走了过来,那生人勿进的气场,令人胆寒。
她犹犹豫豫,还是戴上了帷帽,一跺脚,不甘地出了门儿。
浮婼瞧着这位淮炀侯府的二小姐负气离开,几不可察地轻摇螓首。
说起来,她和淮炀侯府也算有点儿渊源,本家同样都是姓浮。
“妾有情郎无意,君上您可忒不解风情了些。”浮婼突发奇想,“此番为了君上,我家那书铺砸出去不少钱。不如君上便便宜了阿婼,用您与这位浮二小姐的事儿,让书生们写个话本儿,多少也能填补一下铺子里的亏空。”
说不得在这件事上,浮婼和浮老太太一样,是钻钱眼里去了。毕竟赔本的买卖,一向不是她愿意做的。
周钦衍当真是被她气笑了,敢拿一国之君编排成册,私底下也便罢了,竟还敢当着他面来说道。
“浮娘子所为,本君记下了。你家里头那书铺立了首功,本君自会关照一二。”周钦衍绝了她那乱七八糟的念想,“齐修在牢里发起了高热,恐有性命之忧。那等地儿,终归不是他这等公府子弟待的地儿。再耽误下去恐会出岔子,浮娘子可得上点儿心了。”
语毕,直接便是一副送客的架势。
相比于浮妍,浮婼的待遇明显便好上了些许。由小喜子亲自为她打开雅间的门,一路护送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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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该走的人都走了,周钦衍隐忍的那口血吐出,竟是一下子踉跄地跌到榻上。
“君上!”张烟杆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焦急地一阵惊呼,却又怕泄露了什么,急急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卫如峥扶住另一侧,将人稳妥地安置在榻上:“小侯爷,您赶紧给君上瞧瞧。”
蔡昱漓疾走两步到榻前,喂他服食了一粒药丸。随后又为他细细把脉。
“你这脉象,我愈发闹不明白了。明明无疾,可身体每况愈下,来势汹汹,似随时都能吞噬你的生命。”他的薄唇道出一抹叹,“阿衍,这般下去,你的寿数恐如那位浮娘子所言,不过尔尔,随时都会……”
“宫里的御医里有老君上和老君后的人,终归不能尽信。昱漓兄,你且帮着本君诊治,本君这条命,暂且交托到你手中。”
那临终遗言般的嘱托,一时令蔡昱漓收回了还想调笑几句缓和气氛的心思。他单膝跪下,想说些定不辱命的话语,可最终出口的,却是拒绝:“你的命你自己拿着,可别给我添累,我家娘子屡次叮嘱,别仗着我医术高超就无证行医。阿衍你要不让浮娘子试试?她之前能不怕死地说你寿短,想来应是真的窥测到什么。今日又一下子知你并非胃部不适,许是在望闻问切方面有着不同寻常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