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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于这个五岁小娃的身世,早已成为百官间热议的话题。周钦衍如今也不过及冠之龄,偏偏冷不丁就冒出个五岁的孩子,这父子俩的年龄差,委实是过于微妙了些。
且这查来查去,都没人能查出这孩子的来历,更别提查出这孩子的生母了。
趁着小家伙灌下了果酒微醺,老君上摸了摸他小脑袋诱哄:“我们晏晏这么乖巧,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八斗之才,肯定不会舍得糊弄皇爷爷的是吗?”
那双被酒色迷了的浑浊双眸,却是紧紧地盯着与他脸贴脸的小儿。
周崇晏顶着头顶那俩小揪揪,一张小脸纯洁无害,他重重地点了点自个儿小脑袋:“晏晏对皇爷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晏晏告诉皇爷爷:你早前住在哪儿,你娘又是谁?”
老君上慈眉善目,仿佛将这辈子最大的耐心都给了这凭空冒出来的嫡孙。
小家伙顶着老君上那期待的目光开了口:“皇爷爷您醉糊涂啦,父君早已对外言明,晏晏是被养在宫外的,至于娘亲,是一位离家多年的贵女。可她面皮子薄,怕被人指指点点,是以没有随晏晏一道儿回宫。”
这说了简直跟没说一样。
不是养在宫外,凭借着他在宫中的耳目,能查不到丝毫线索?贵女?离家多年?别说是他了,还有那总喜欢和他唱反调的老君后那边,以及世家大族文武百官,私底下可都没少查找能与这几条线索对得上号的女子。结果呢?倒是有几家的贵女离家多年,只不过有的是去外祖家调养身子,有的是犯了错被罚去了庄子上思过,有的则是出去躲清净。这其中还有些世家大族及官宦人家的庶女。零零总总一合计,单单是京师查到的有三十余人。按照年龄推算,倒是有几个是符合的。可再往深了一查,却又一个个都对不上号。
这个刚被接回宫就被立了储的晏太子,生母竟成了谜。而他自身,也是一个谜。
老君上再接再厉,继续循循善诱:“那晏晏的娘亲如今住在何处呢?跟旁人说不得,难道连跟皇爷爷都说不得吗?”
“皇爷爷,您别欺负晏晏年纪小。”小儿收了那孩童醉酒般的懵懂,小脸上染上一丝严肃,“您想借着娘亲查出晏晏的身世,继而将晏晏拉下储君的位置。您觉得我会那般傻由着您这么对付我??”
老君上怔怔地瞧着他。这一瞬,他的酒意竟散了大半,瞠目结舌地望着那稚子。脸上刚被他倒在脸上的酒液还在接着淌落,可他却觉得浑身一震,竟怀疑起他刚刚真的只是无心之举吗。
他望着面前这个刻意板起了小脸的小家伙,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皇爷爷怎会对付你?你可是本君的亲孙子,本君疼你都来不及呢。”
“皇爷爷您这话估计连您自个儿都不信吧?天家能有真情?当年您被那威远将军拿刀架在脖子上退位,估计是想杀了我父君的心都有了吧?”
双眼一阵恍惚,老君上只觉得面前那小儿字字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
当老子的再是荒淫无度,被儿子的拥趸者拿刀架着脖子赶下了权力的巅峰,他能不在意?若他当时不答应,那刀锋可是半点都不会留情。
彼时朝廷内外一片哀嚎,虽说逼他退位让贤是大多数文官武将自发所为,可他的好儿子可是一点儿都不谦逊,眼见他就这么被刀架脖子也没出声阻止,就瞧着他做出生与死的抉择。他每每想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朝臣们没他这儿子的准允,能那般孤注一掷就做出逼宫的事儿来?若他们逼宫成功他却不同意继位,该如何收场?不用想都知道,那都是经了他同意的。所以那幕后策划之人究竟是谁,完全不用多加揣测。而这也正是他郁闷难解之处,做老子的竟被自己的儿子亲手谋划着赶下了台,这是何等耻辱与悲凉?
如今这般有些久远的事儿竟被一个五岁小儿那般毫无遮掩地点了出来。旁人避讳都来不及的事儿,他这些年来也早已刻意将当时自己的心境压在心底,结果这小儿竟轻描淡写地提及此事,丝毫不差地点出了他当时的心情。
老君上站起身来,将身旁的美人推开,冷着一张脸将众美眷赶了出去。
张烟杆本就伺候在周崇晏身侧,生恐他喝了那些个果酒出现差池。如今听这一老一小说些旁人听了都怕掉脑袋的天家之事,恨不得将脑袋给埋到了地缝里去,降低自个儿的存在感。
见老君上赶人,他起先还犹犹豫豫怕这小太子会吃亏。可又怕再听到些掉脑袋的话,最终还是不安地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心里暗道明明遣了人去通禀君上,怎还不见君上过来。
*
殿内,唯有一老一小二人,以及桌案上那狼藉的杯盘。
“这话是你父君说给你听的?”老君上声音有些发颤,用宽大的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
周崇晏歪了歪可可爱爱的小脑袋:“轻易便可推想到的事实,何需父君告诉晏晏?”
老君上:“……”
虽他早知晓何太傅曾声称对这小子再无可授课业,但他一直都只觉得那是何太傅被这小儿刁难得哑口无言所致。童言稚语总是天马行空,即便是学富五车之人也难以应对。如今自个儿也遭遇了相似之窘境,却分明从中感受到了这小家伙那丝异于寻常小儿的睿智。
老君上正了正神色,坐在铺了绒毯的地上矮身与他平视,他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的小揪揪:“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皇爷爷老了,能含饴弄孙,挺好的。”
“皇爷爷又在诓晏晏了。”小家伙嘟了嘟唇,“您如果真觉得您老了,还会收罗这么多风姿不一的姣美小姐姐?皇爷爷您这是老当益壮呢。”
老君上自然是欢喜被人夸赞自个儿体力的,只不过被这小子夸赞“老当益壮”,总觉得各种不自在。且自个儿耕耘那般勤,真正瓜熟蒂落的也不过周姝和周钦衍姊弟。一思及此,他愈发觉得晏晏这话委实是够戳他心窝子的。
“即便是有这么多姣美小姐姐,皇爷爷最在意的还是你这个嫡孙。”
他这原也只是随口之言,打算就此终结这一话题。
岂料这话,却被小家伙不知不觉地转到了一开始那个问题上。
“那皇爷爷便不去查我娘亲了吧。她未婚生子,无言面对家族,本就有意避世。若您再和那些个居心叵测的人去查她,晏晏担心娘亲会承受不住压力,做出一些傻事。”
猝不及防间,老君上喉中就被什么给更住了,不上不下。
他费了这么一番功夫,还特意拿果酒馋他令他微醺,不过是诱哄出他娘亲的身份和下落,查出他的身世。结果推杯换盏推心置腹一番之后,他竟被他这般轻飘飘地将话题给挡了回来。偏他还声情并茂地说最在意这个嫡孙,这会子若要收回那话,简直是自打嘴巴。
“你娘亲是生下了储君的女子,旁人怎有胆量妄议她?晏晏宽心,你娘亲若是肯入宫,往后的日子只会尊荣,无人可及。”
“皇爷爷是指让娘亲成为君后吗?”小家伙的双眼放光,仿佛亮闪闪盈满了星辉,让人沉醉于那眸中,“皇爷爷您要助我娘亲成为新任君后?”
老君上简直是想要跳脚了。他何时有这意思了?话赶话怎被这小儿曲解成了这副鬼样子?
如今他无论说是还是否,都有些下不来台。
他维持面上的镇定,敞开一个祖父的胸襟:“若是你告诉本君你娘亲是何人身在何处,皇爷爷自是愿意助她成为新任君后。”
周崇晏却是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语调颇为哀怨地拆穿他:“您骗人。您觉得我是个不可控因素。与其将未来的江山社稷交到一个为母不详的人手中,还不如交到一个百官所认可且能轻易被您掌控的人手中。”
“胡说什么呢!本君还能不偏心自个儿亲孙子,反倒偏向于一个外人不成?”
虽是当场驳斥了晏晏,可老君上却是因着自己这话醍醐灌顶。
一直以来,他的想法便很简单。管他是谁在未来承继了周钦衍的君位,只要能让自己继续锦衣玉食美人如云地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就没有意见。
当时眼见周钦衍不好了,他会和老君后联手伪造遗诏,存的便是这样的心思。想要扶持了陈勋王的第七子子博,不过是想着他年幼可以轻易掌控,朝廷权柄会紧握在他和老君后手中,供他们各自挥霍安乐。
此事被周钦衍给拿捏住,这条道儿自然是行不通了。
与其费尽心机地想要扶持旁支的血脉,那何不扶持自个儿嫡孙?这小儿虽说总会说些能让他气得跳脚的话,但血脉相连是割舍不断的,即便是因着孝悌之义,这小儿也会让他继续金尊玉贵下去。
如今只需换个支持的对象。
与其千方百计查出晏晏的生母是谁,查出晏晏的身世,不如让他和他生母成为保障他未来的依仗。
老君后有意让她娘家的孙袅袅入主后宫,那他为何要如她的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一个孙姓君后。老君后那女人能培植一个孙袅袅,为何他就不能也培植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女人?
对,他该考虑一下晏晏的生母来和孙袅袅打这个后位的擂台。
只不过他这生母不详,有些难办。
“晏晏,你说出你娘亲是谁,皇爷爷便助你娘亲登上这君后的宝座。皇爷爷虽说沉迷酒色,可这做下的保证也是能算得上数的。为了你娘亲日后的尊荣,你要不要和皇爷爷开诚布公一回?”
心里想通了那些个弯弯绕绕,老君上再和晏晏谈及他娘亲的话题时,老脸上的神色便显得格外真诚。
周崇晏小大人般端详着他的脸,似是在揣度他话里的真假。
小小年纪,竟似早已掌握了那察言观色的本事。
“晏晏不敢欺瞒皇爷爷。我有些记不清娘亲的容貌了,也记不得她居于何处。”他伸出肉嘟嘟的小指,与他勾了勾:“若日后晏晏能记起娘亲,皇爷爷可不准忘了今日之言哦。”
他这是被这小子又给诓了一通?且还被他给诓骗去了一个承诺?
老君上还在感慨着小儿委实是滑头,周崇晏小小的人儿已经跌跌撞撞地站起,朝着他恭恭敬敬地拜别:“晏晏酒后无状,这便回去醒酒。皇爷爷也请小憩片刻,勿多操劳。”
正当老君上还在琢磨他口中“勿多操劳”指代何意,晏晏已经打开了殿门走了出去。
张烟杆战战兢兢地候在外头,眼见小太子出来,忙将人仔仔细细扫了一遍,察觉到无甚异样才安下心来。
若是小太子在他看管的时候出个什么事儿,他十条命可都不够抵的。
“烟杆公公,送我去父君那边吧。”周崇晏吩咐了一声。明明是五岁之龄,言语间却已多了一分储君的威压。
“烟杆公公”这个称呼,张烟杆早先在浮婼耳中是听到过的,那会儿他便三番五次更正她。后来她也不知怎的自个儿改了称呼,他才算松了口气。如今听小太子喊他“烟杆公公”,张烟杆可没胆儿纠正小太子,忙张罗着小内侍将御辇抬过来。
说起这御辇,用的是与周钦衍相同的规制,是以小家伙坐上去时,总令人忍不住担忧他是否会摔下来。
周崇晏却是未留意张烟杆生怕他摔下来的样子,脑中还在想着事儿。
他对老君上说的有关于他娘亲的话,倒也非虚。
他明明记得所有事,却唯独忘了自己娘亲的容貌。明明自己博古通今却唯独将最重要的那个人那张脸遗忘了,心里当真是堵得慌。
*
细雨已歇,湖中对峙的浮婼和周钦衍两人却依旧还没上岸。最终是浮婼败下阵来,认命般划起了船桨。
只不过动作间,她的美眸随意远眺,却是发现了不远处道上那一行人。
那被簇拥在御辇上的一个小娃,竟是格外醒目。
小小的人儿似是瞌睡了,七倒八歪的,小脑袋还紧紧埋在他自个儿的臂弯里。张烟杆在旁边一个劲嘱咐内侍们轻手轻脚着些,又伸着双臂做虚拢状,生怕小太子摔出御辇。虽瞧不见这位传闻中被周钦衍力排众议送上储君宝座的晏太子长相如何,浮婼却是明白周钦衍对他是极宠的。让一国储君的规制比照着一国之君的规制来,不是极宠是什么?
浮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周钦衍,又瞧了瞧隔着一条湖的晏太子。
她忍不住出声:“这是你儿子?”
周钦衍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懒散地在仰躺在小舟上:“你这话僭越了。”
浮婼立马挽救自己的言语之失:“小太子英姿勃发,一看就比旁的孩子更睿智聪颖呢。”
“马屁拍得不错。”
“不过……君上,您这年纪竟然已经成了五岁孩子的爹,阿婼委实是没有想到。”
及冠之龄的人,成了五岁小娃的爹。
这是个人都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浮婼几乎是下意识便仔仔细细打量了面前之人,尤其是瞅了好几眼周钦衍的裆下。随后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自以为刚刚那几眼神不知鬼不觉。
周钦衍被她那明目张胆的眼神给瞧得神色一凛。
“浮氏,管好你的眼!若你不要这对眼珠子,本君可以帮你摘了去!”
浮婼摇桨的动作一滞。
面前的君王已经从喜欢摘她脑袋变成了喜欢摘她眼珠子了。
如此血淋淋的,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