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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宴宫中生变,京师轰动,街头巷尾皆在热议,可大抵也只是贼人闯宫,至于崔芷汐冒充孙袅袅成为君后一事,倒是未曾传出。
只不过,民间不曾传出对诚宁伯府不利的谣言,那些亲历了那夜的官员们却是眼明心亮,都门儿清着。
日渐没落的诚宁伯府因着孙袅袅成为君后而好不容易再次跻身入京师权贵圈中,可因着涉嫌欺君,风雨飘摇之势顿显,门庭冷落竟是再无人敢上门或宴邀。所有人都在观望,只不知哪一日君王会因那崔芷汐而降罪诚宁伯府甚至孙氏族人。
诚宁伯唯一能做的,便是告知华老太君。华老太君在后宅操持了大半辈子,向来便是有手腕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京郊那庄子上的人都带了来,无论是近身伺候过孙袅袅的婢子还是那或洒扫或守门的粗使婢子及婆子,皆一一问过,命画师依着线索作了画像。随后,由华老太君出面联系族老,合全族之力去寻不知所踪的孙袅袅。
只不知是否该说运气好,孙氏远在江南的那一支得了京中的信儿,按着那画像去寻,竟真的将人给寻到了,将人巴巴地送上了京。
见了孙袅袅其人,才知崔芷汐所言非虚,两人还真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相比于崔芷汐需要用妆容来点缀清丽的容貌,孙袅袅却是容颜姣美,淡妆浓抹皆相宜,病弱得颇有西子之风。
照诚宁伯的脾气,先将人打去半条命再去御前告罪。只不过华老太君却是将他拦了下来,命嬷嬷先去给孙袅袅验了身子。
“亏得还清白着,兴许还能救下孙家。”华老太君一叹,问那低眉顺眼的孙女,“祸是你闯出来的,你是想生还是想死?是想让孙家覆灭还是想与孙家一同荣华?”
孙袅袅先前偷跑时只带了两名婢子,一路沿着她那位情郎留下的线索到处折腾寻找,最终来到了江南。她那两名婢子却为了护她而沦为了别人的外室。也是直到那时她才隐约觉出不对劲来。她心底的那位情郎,从始至终都只是以书信的方式与她谈论风月诗词,将他自己那俊逸倜傥的小像送她。他透露出南下归家的意图之后她便急巴巴地追着他的步子赶了去,按着他信中曾留下的线索寻到了他所说的家宅,拿着那小像问那家仆,只说不识。他其人,当真存在吗?而她,自然是不知晓一切皆是崔芷汐为诱她出走而布的局。
吃了此番苦头,孙袅袅早已心灰意冷。被华老太君一问,她抬眸,诚挚恳求道:“袅袅愿倾尽一切弥补自己的过错。只是祖母可否派人再去一趟江南,将我身边的两名婢子接回来?他们的身契还在伯府,一旦被人知晓,那也是于伯府脸面无光。”
“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威胁你祖母!”诚宁伯差点一脚就要踹上跪在地上的娇弱女郎。
华老太君一声喝,将他拦了下来。她对孙袅袅道:“你那两个婢子是好的,只是你那位七伯将你护送回京时早已让人去询问过情况了,那两婢子一个死在了床笫之事上,另一个怀了身子只想着守在那头。我已让你七伯将她的身契拿回去了,还给她添了妆。”
孙袅袅心头一震,喉头一哽,眼角发酸,最终恭敬道:“谢祖母。”
*
这几日,诚宁伯府频繁动作,由华老太君亲自出面,带着位娇弱的美人入宫,陛见了两回,又与鎏佛宫频繁走动。宫里,渐渐传出了点儿君王纳美的风声。
有关于血溅千秋宴一事,却是未曾止歇。崔芷汐下狱多日一直不曾交代始末,没曾想突然便松了口,说会认定老君后屠戮她满门皆是因着当年二八年华的老君后刻意戴着那根极易辨认的彩凰银凤簪。
坊间虽不知晓这“逼宫”一事还涉及了当朝君后,可此事却传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可偏在此时,老君后为求长生不死而血腥屠戮了古老的崔氏一族的谣言甚嚣尘上,老君后究竟多少年岁,也被人津津乐道。
浮婼今夜本不当值,早早便歇下了,却被小喜子的敲门声唤醒,人就这么被带去了乾洺宫。
听完君王说的那坊间传言,她不免一叹:“崔芷汐竟还特意留了一手,没将冒名一事闹得人尽皆知。”
有关于老君后之事,定然是崔芷汐早在起事之前便做好了安排。可她的人传出去的流言却故意不对世人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不知是否是因着感念当初孙袅袅对她的那份真心。
周钦衍只淡淡睨着她:“你就没有想与本君说的吗?”
浮婼眨眨眼:“什么?”
在君王越发冷肃的眼神注视下,她败下阵来:“君上说的是诚宁伯府将真正的孙三小姐寻回来了那事?其实让一切归于原位,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这事到底是在群臣眼皮子底下闹出来的,诚宁伯府涉嫌欺君,哪怕非有意为之,君上迟迟未降罪也是不妥。孙三小姐如今这处境,也委实是尴尬。”
周钦衍轻嗤了一声:“你倒是想得深远。”
“那君上的意思如何?”浮婼笑盈盈的,可那张芙蓉面却无端让人觉出几分无奈来,“诚宁伯府毕竟是君上的外祖家,且听闻那日伺候的婢子说,这位真正的孙三小姐弱柳扶风,极为倾城。”
“一个病秧子罢了。”
寥寥一句,可见他并未上心。
浮婼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周钦衍却是将一个册子从案牍中翻找了出来,示意给她看。
这册子……
浮婼问道:“小喜子给你的?”
“你有心还他一个人情,只他却不愿贪功,将这册子交给了本君。”
这册子上,是她涂涂写写之后理清的思绪。
“不过是阿婼闲来无事随意梳理,君上还给阿婼罢。”浮婼下意识要从他手中接过,岂料他却重新将其塞回了那堆案牍中,竟还朝她挑了挑眉。
“这玩意儿若是不慎落到了旁人手中,你这脑袋许就要掉了。以防你小命不保,还是本君替你收着罢。”
他话说得极为贴心,浮婼却是一双美眸怒瞪着他。
又来了。
以前是动不动就要摘了她脑袋,如今改成了护着她不掉脑袋,糊弄谁呢!?
只是,她却也不好真的去抢夺。
“依你这册子上所言,你觉得崔氏真正的仇人是汪文戚那位夫人。这里头,是否有本君未知晓的隐情?”
浮婼早就将她为及笄之龄的汪夫人易寿了三百年的事儿与他交代过了。所以在浮婼将汪夫人那根彩凰银凤簪交给他时,他脑中有过诸多猜想,却也不敢过于肯定。在崔芷汐松口说是因着彩凰银凤簪而认定老君后屠戮了她满门后,他便往那位汪夫人的身上猜疑了去。
如此一来,崔芷汐故意指使汪紫衾将浮婼有“易寿”之能的事儿往汪文戚那里捅,令浮婼被强掳去首辅府与汪夫人产生交集,便能找着原因了。
对于汪夫人,她利用浮婼来试探对方虚实,只不过她应是未曾料到对方竟会疯癫自残而亡。
可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彼时的浮婼已经降生。浮婼,是在哪一年为汪夫人易寿的?她说是在汪夫人及笄之年为她易寿,可那时候,浮婼明显还未降生。若真是汪夫人,她彼时寿数难永,命悬一线,浮婼唯一能为她易寿的时机,便只能是她覆灭了崔氏的那几年,也便是五十多年前。那会儿,浮婼便存于这世间了!
浮婼深知周钦衍早已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推敲了一番,如今他非得从她这里抠一些隐情,她也不避讳:“君上不了解崔十九娘。身为崔氏女,她有着比寻常女子更睿智的头脑。一朝重回韶华,当年那些她刻意不愿去碰触的真相,被查出时只有用时长与用时短的区别。”
周钦衍端起案上一份早就没了热气的云耳鸡丝粥,舀动羮匙的手一顿。
“你不过为她易寿,竟对崔氏如此了解。崔十九娘真正的韶华之年,是五十多年前。你为她易寿时,你倒是降生了,时间能对得上。但你为那位汪夫人易寿时,按理说彼时的你还未出世吧?”
这还真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眼见他面上流露出沉思,瞧她的眸光也一点点深邃,浮婼只得将问题重新丢还给他:“阿婼失了记忆,君上莫不是忘了?如今能记起的那些旧事,基本全说与了君上知晓。”
周钦衍却是未置可否。然他心里却早已掀起过一番风云。
她有易寿之能,又怎可能是寻常之人?因着失了记忆独留下一片空白,倒让他占了便宜将她困在了身边。
“你二九芳华容颜昳丽,总不至于是个百岁精怪。也罢,本君也不多探问,只等着你忆起一切的那一日。”
百岁精怪?
浮婼抽了抽嘴角,心底竟也觉得还真有此种可能。若不然,无法解释她为何会有易寿之能,还能抹去或篡改他人记忆。
见周钦衍要食用那凉了的云耳鸡丝粥,浮婼未来得及多思,下意识夺下了他手中骨瓷碗:“君上这身体底子到底还是差了些。如今天气转凉不宜用冷食。”
语毕,竟是越俎代庖朝外唤人入内。
紧闭的门扉被打开,候在外头的宫婢听了吩咐入内端走膳食。张烟杆急吼吼命人重新布上膳食。
好一番忙碌,周钦衍就这么瞧着,也不阻止。唯有在被她说身子弱时,俊脸有些黑沉。
本就是煨在灶上以备君王夜里腹肌的,食用并不铺张,一切从简。浮婼倒是得了个好,也分得了一杯羹。
是一碗蛋羹,清香扑鼻,入口软滑。
她享用起来便染上了几分愉悦之色。
两人相处日久,那些规矩礼仪竟也渐渐淡去。对坐而食,一时之间气氛融洽,竟多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
然而,浮婼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重新捡起了先前的话题。
“我理顺了前因后果,君上瞧过那册子,可再从中挑挑是否还有漏洞。”
照浮婼的思路,崔芷汐应是耳闻汪夫人为求长生不老而放干了妾室血、久瘫在床之事,顺着线索一路查出了汪夫人,又借着孙袅袅的身份回到京师贵女圈,企图进入首辅府。只是她在入宫觐见老君后时,瞧见了她发上的彩凰银凤簪。她必定也是询问过那簪子的来历的,愈发确信汪夫人与灭她崔氏一族之人脱不了干系,她也深知老君后是她灭族仇人的可能微乎其微。可她还是步步为营,参与选后,将老君后也一并清算了进去。
“本君已经调阅过五十七年前崔氏灭门一案,案卷略有破损,但记载分明,系山匪烧杀劫掠。假使崔氏查到的真相是真,可那位汪夫人,怎可能有那般能力覆灭一个崔氏大族?”
周钦衍想到的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浮婼想到的,却是“会不会”的问题。
“我其实挺喜欢‘红颜薄命’这个词的,这证明我在最美好的年华在这世间存在过被人记住过。但既然你能让我活下去,我又何乐不为呢?只是,我该拿什么与你交换呢?”
那个及笄少女,曾那般说。
这样一个人,怎可能会为了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而去威逼崔氏覆灭一族?
面对君王的问询,浮婼即便心中依旧存有疑虑,还是将自己所知禀明。
“她当年的身份是淮西洛家女,彼时洛家手中掌着十五万兵马。若洛家出面,令兵马假扮山匪,确是有踏平崔氏一族的能力的。待我予她三百年寿数后,寻常之人韶华之年也便十余年,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而她多了三百年寿数,韶华之年也相应被拉长,该是寻常人的倍蓰之数,约莫也该有五十年。阿婼猜想,这期间她应是改名过数回,最终寄名到了洛家旁支,于十几年前嫁给了汪首辅。”那个时候,汪夫人的绝美容颜落在旁人眼中,还处于最美好的年华。
周钦衍凝神沉思,随后搁下碗,走去案几旁,从案牍中翻出了特意命人调出的五十多年前的王朝版图。
那时候朝廷还未收回世家的兵马,洛家手中,确实是有着自己的私兵,足以用那些私兵踏平崔氏一族。
他朝浮婼目露嘉许:“本君现下是愈发好奇你的身份了。你竟连彼时洛家手中的兵马人数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若你是百年精怪,倒也能对得上了。”
浮婼轻嗤一声:“瞧不起谁呢?君上怎不猜我是千年精怪、万年精怪?”
换来的,是周钦衍一声快意的笑。
“瞧把你能的,万年精怪。”
笑意很快收敛,周钦衍却是又皱了眉峰:“若崔芷汐真有你说得那般有才能,她既查出了是汪文戚那夫人害了她崔氏一族,为何还要害本君的母后?”
浮婼却也是不解,只是想到了崔芷汐行事的诡谲及性格的阴暗,生出猜想:“宁可错杀,不肯放过。想来,这便是她重回韶华后的处事之道吧。”
她仇恨汪夫人,却因着汪夫人自戕而不能亲自复仇。那复仇之火难以磨灭,她又将暗手下到了曾与汪夫人同床共枕并夺走汪夫人寿数的汪首辅身上,随后,是老君后。
只如今,汪文戚和他夫人一个生命垂危一个自残而亡,却是没有一个真相了。
除非,崔芷汐愿意开口。
但她却又放过了汪夫人的孩子……
不,实则,她并未放过。
汪紫衾最终落得个下嫁贩夫走卒的下场。
两人兀自沉思。蓦地,外头闹出了一阵动静。殿门被推开,张烟杆慌慌张张地进了来。
“君上,不好了!宫人来禀,老君后娘娘那边出事了!”
*
浮婼与周钦衍一道儿去了鎏佛宫。
她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座宫殿时,曾被老君后磋磨,跪着立规矩。这个吃斋念佛的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哪怕尚佛,哪怕表面再慈爱悲悯,依旧心硬如铁。
一路,宫婢纷纷行礼。周钦衍跨步入了正殿,好几名御医候在里头。
年轻的君王也不废话,直接问其中一人:“孔仲景,母后什么情况?”
孔仲景作为擅长毒理的御医,这个时候便在一群御医中显示出了绝对的权威。他不敢怠慢,小心禀道:“娘娘中了毒,不会立时致命,但会一点点腐烂身子,直至三年五载后不成人形,驾鹤西去。”
这话,立时便令君王本就冷沉的俊脸再度添了阴翳之色:“怎会如此?可检查了母后用的膳食及殿中的一切布置?”
孔仲景颔首,示意一名宫人端上一物。
“娘娘出事后,微臣便和众位大人查验了毒物,查出这毒物正是来自娘娘夜里入睡前饮的鲜牛乳。”
钱嬷嬷也上前回话:“娘娘夜里不易安眠,每夜皆会用一盏温热的牛乳,之前从不曾出过岔子。可今夜才喝了一口便觉身子不适,肌肤有一处还溃烂了,当即遣了御医来瞧,随后孔御医便发现了端倪。”
温牛乳……
浮婼想起了千秋宴上,崔芷汐曾亲自为老君后奉上一碗温牛乳,那般清楚老君后的饮食。
她蹙眉。
崔芷汐本就擅岐黄之术。医与毒,本就相通。当初崔芷汐用线虫害她险些毁容,又下药谋害汪首辅,她毒害老君后的事儿,反倒是不奇怪了。
*
老君后得知自己中毒,心碎神伤,恨毒了崔芷汐。君王震怒,下令将崔芷汐处死。即便她尚未交代多余的内情,也要还老君后一个心安。
崔芷汐被绑缚刑场行刑那一日,浮婼特意去牢里见了她。
“浮娘子,你不觉得被你易寿过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吗?”
崔芷汐笑得癫狂,浮婼却听得心惊。
没错,就她目前所知,汪夫人因着她给了她三百年寿数而瘫痪惨死,崔芷汐,亦因着她给她的五十七年寿数做下错事最终被处以极刑。
浮婼免不了想起了浮老太太、曾氏、小喜子、晏晏、周钦衍……
他们,也会因为她为他们易寿而相继惨死吗?
不,不会的。
无论是汪夫人还是崔芷汐,她们的死都与她们自身有莫大的关系。汪夫人是未守口如瓶被汪首辅觊觎寿数而沦落了凄惨命运,崔芷汐则是为爱人复仇步步为营以天下为局作茧自缚。
“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一切皆会走向正途。是你走岔了路,一步错步步错,害人害己。”
那些不愿对审讯的狱卒道出口的话,崔芷汐在瞧见她时,却似打开了什么阀门,倾泻而出:“你说这话就可笑了,究竟谁才是导致我误入歧途的黑手?这个女人,为了长生不死,竟让她家族的铁骑荡平了我崔氏一族。结果你却为她易寿令她轻而易举便活了下来。”
直到此时,浮婼才真正明白崔芷汐为何会转变对她的态度。
她给了她五十七年不假,令她重回韶华不假,可她同时也给了她的仇人漫长的寿数,令她安然活了下去。当她察觉汪夫人寿数有异时,不可能不怀疑到她头上。
当她一次次拒绝她的示好,拒绝与她结交。崔芷汐心底的那份恨意终究还是超越了那份谢意,她对她出了手,下毒毁容只是令她无缘君后之位的一步棋罢了,设局迫使她入首辅府试探汪夫人的虚实,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我当时治好了自己的眼,买通了个婆子潜入了首辅府。当瞧见瘫在床上的那张脸时,我便知晓她必定是我想找的那个人了。我应该感谢你,你给了她寿数,却未曾给她不老的韶华,让她经历常人该历的容颜衰败。瞧她那副样子,我倒是解气,可我却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她那样一个心狠之人,没想到竟为了个情爱失手在了老谋深算的汪文戚身上。汪文戚夺了她的寿数,实乃她罪有应得,本该是快慰事一桩。奈何她竟还未等我复仇给她致命一击,就当着你的面自戕身死,可惜了。亏得我还曾警告过她,等着我血染她满门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