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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在岚间院每个房间里查看了一遍，最后回到了前院的长廊下。
“晴明大人可有什么发现？”忠君急忙询问。
“我先看看青瓷碎片吧。”晴明淡淡作答。
“是啊是啊，或许是这个来自唐国的壶有什么古怪，那里面可能困着什么魂灵之类，被宽子打碎后，就将宽子缠住了！”忠君连连点头。
晴明轻轻一笑：“先看看再下判断吧，忠君大人。”
有希奉上一个灰色的麻布包，将碎片一片片地从里面取出来，摊在晴明面前的回廊地板上。
哪怕已经成为了碎片，但青瓷的色泽典雅华美，实在是人间极品。壶上的确凹凸着缠枝莲，工艺精美，圆润精巧。
晴明查看了壶内壁，里面并没有什么花纹。
右手隔空缓缓地掠过地上的一堆碎片，晴明低低地念着咒语，白光从碎片上一闪而过。
将手收了回来，晴明的唇边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忠君跟着探头探脑地看着，晴明将蝙蝠扇“啪”地一声张开，淡淡地对忠君说：“忠君大人，能让我单独问问有希姑娘吗？”
“当然没问题，那我先去厅上喝茶，晴明大人问完可以过来一并用茶。”说罢，忠君离开了长廊。
晴明的眼光向着垂首站在一侧的有希扫了过去：“说吧，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刺激了宽子公主？”
“有希真的没看到有什么啊，或者是这壶中的被封存的怨灵缠上了小姐。”有希咬着嘴唇。
晴明微微笑了笑：“根本没有什么怨灵鬼怪，关白府和这岚间院都很正常。宽子公主是因为另外的事才神智失常的吧。”
有希一惊。
“晴明大人……”
“说吧。”晴明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这谁受得了啊……晴明大人的凝视……
“若说受了什么刺激，如果让有希猜测的话，可能是因为博雅大人。”有希脱口而出。
博雅？
晴明愣了一下。
有希吐出一口气：“自当初博雅大人在五条大路那儿救了被鬼缠住的小姐后，小姐就天天想着博雅大人。前天好不容易请到博雅大人上山吹笛，小姐对博雅大人表达了心意，可是博雅大人似乎并没有明白过来。夜里，博雅大人留宿于此，为了让博雅大人更加热情，小姐让我在博雅大人房间里熏上了迷魂香。夜里发生了什么我就真不知道了，只是第二天我们不知为何都睡到午时才醒，醒了后我们发现，博雅大人带着他的侍从和牛车消失了。小姐在博雅大人房间里，但是竟然是合衣而卧，小姐醒了后出奇愤怒，摔碎了好多东西，这青瓷壶只是其中一样。然后我们回到了平安京，小姐就突然被唐国的杨贵妃附了身。”
呵……博雅……
晴明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我知道了。谢谢你，有希姑娘。”
“晴明大人，我家小姐倒底是怎么回事？那杨贵妃又是怎么附上小姐的呢？”有希睁大了眼睛问晴明。
“人的心，才是比鬼怪更难测的呐……”合上蝙蝠扇，晴明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大约申时，回到了关白府。
一进府门，就听到宽子公主在唱《长恨歌》。
藤原师尹看到晴明进来，急忙迎了上去：“宽子才发了一会儿疯，现在静下来在唱长恨歌了。之前可闹死闹活要回唐国，还把我当成了玄宗皇帝。”
晴明微微笑了笑。
“晴明大人，去山中可查到了宽子是被何物所缠么？”师尹有些着急。
“唔……总之，今天会让宽子公主恢复正常。”晴明独自走向了宽子的寝殿。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宽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是白乐天大人的《长恨歌》吧……”晴明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宽子耳畔。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宽子并没有答理晴明，仍然自顾自地唱完了最后一句。
唱完后，宽子冷冷地盯着晴明：“本宫累了，你退下罢。”
“贵妃娘娘曾说，您来这儿之前发生的事，是在华清池入浴后小睡。”晴明打开了蝙蝠扇，轻轻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您说您也不知道马嵬坡，是这样的吧？”
宽子有些不耐烦：“是的。本宫说了现在累了，我想休息，你退下吧。”
“可是贵妃娘娘，白乐天大人的《长恨歌》写于宪宗元和元年，那可是距您过世后50年才完成的经典佳作，而您又是如何得知这首诗的呢？”晴明微笑着看着宽子。
宽子一愣，张了张口，随即又闭上了嘴。脸上神色变幻起伏不定。
“哈哈哈……”宽子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果然是精明厉害的晴明大人啊……”
晴明脸上的微笑更浓。
“好吧，反正我也装累了。对父亲和哥哥们，你就说给我服了一服药什么的，我就好啦，或是用咒帮我驱除了怨灵什么的。你也可以博得名声。”宽子轻轻笑了笑。
“那么晴明告退了。”晴明神色不变，躬身行礼，便要退下。
“且慢，晴明大人。”宽子叫住了晴明。
晴明转过知来，静静地看着宽子。
“晴明大人可曾想过，我为什么要装成有鬼附上身么？”宽子微笑着看着晴明。
“那一定是有宽子公主不愿明说的原因。”晴明淡淡的道：“那并不是关白大人请我来的目的，我只需要让宽子公主恢复正常就行了。”
“你倒是通透。”宽子掩嘴笑了一下。
晴明微微一笑。
“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见见你，晴明大人。”宽子笑得前仰后合：“平安京的第一阴阳师，晴明大人果真没有让我失望呐……”
晴明静静地注视着宽子，琥珀色的眼眸看起来深不见底。
“晴明大人，您果真是一个比女人还要美的男人啊……您让女人看了也会自惭形秽。”宽子突然憎恨地盯着晴明，眼神就像两把锐利的尖刀：“晴明大人，您风雅、神秘、迷人、摄人心魄，您还是所有鬼怪恶灵都惧怕的人，圣上面前的大红人，这世上，为何会有您这样的男人！”
晴明默不作声，依然静静地看着宽子。
“知道吗，晴明大人，您真的是一个邪恶的人，我不相信您是真正的人类。您是传言中的狐妖吧，只有狐妖才会那么懂得迷惑人心！”宽子尖利憎恶的声音回荡在寝殿上空：“您跟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请您消失吧，从我的眼前消失，从平安京消失，别再让我看到您。出去，出去，快给我出去！”
晴明默默地退了出去。
看见宽子恢复了正常，师尹很是高兴，想以重金酬谢晴明。晴明一口拒绝，只答应乘坐关白府的牛车送他回土御门大路以北的家中。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次愉快的驱鬼经历，比起复杂的人来，倒是跟鬼怪打交道要简单得多。
坐在牛车上，晴明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从小到大，他听到过无数憎恨和诅咒他的声音。
“狐妖之子……”
“快去找你的母狐妈妈吧……“
“你就不该活下来……”
“你不属于这个人世……”
“这哪是什么伟大的阴阳师，你本身就是个妖吧……”
“长成这个样子，你是狐妖吧……”
“晴明，你不会有好报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
车子抵达土御门大路以北晴明的宅院外，晴明下了牛车，抬头竟然看见了博雅。
博雅看到他下车，冲了过来：“晴明，你怎么回事？脸色那么难看。”
“博雅怎么又过来了？”晴明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呃……”博雅搔了搔头：“不知怎么又走到土御门大路附近了，就想着不如过来和你喝喝酒。”
晴明走进了院子，博雅跟了进去。
转过身，晴明突然笑了笑：“博雅，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觉得我像狐妖吗？”
“这是什么话！”博雅板起了脸。
“唔……我累了，博雅回去吧。”晴明在院子里下了逐客令。
“晴明……”
不，今天的晴明不对劲，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让博雅觉得害怕担心。
晴明的侧面在微暗的夜色中，浮动着隐隐的清冷的光芒。
这一瞬间，博雅觉得晴明离自己似乎有十万八千里远。虽然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思绪早已不在院子里的晴明突然一下子被大力拉进博雅的怀里，箍进温暖的怀抱中。
“博雅……”
“晴明，你不要再流露出那种神色，这真的让我很害怕。”博雅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会消失掉：“我不知道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可是我要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你还真是闲呢……”轻轻笑了笑，将下巴搭在博雅的肩头，晴明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下来。
“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晴明……”博雅将头埋到晴明的脖子里：“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你了，天天一起喝酒，你聊你的咒我吹我的叶二。”
“永远是最虚妄的，博雅……”晴明轻轻叹了口气：“时间一过，一切都如幻梦一场。”
“晴明，你不能说这种话！”博雅有些咬牙切齿，双臂的力道不自觉地又紧了些。
“是么……”晴明懒洋洋地不想再说话。
“你曾对我说过，我们内心所期盼所向往的，会引导好的咒、或是恶的咒，最终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是由自己内心所决定和选择的，是吧？”博雅狠狠地抱紧着晴明，浑然不觉晴明已经有些呼吸不畅：“晴明，你总是喜欢在我面前谈咒，我觉得，你反而是中了虚无的咒。你觉得一切都是空的是虚无的，因此你与这个世间始终没有好的联结，而我，接受这世界的无常，但我仍要努力过好一生，父亲克明亲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让我很小就失去了依靠，甚至有性命之忧。我被当今圣上、我的亲叔叔夺去了皇族，赐姓源。可是，我也没有怨言，我坦然承受了一切，做臣子也有做臣子的快乐舒心。”
“博雅……”晴明闭上了眼：“所以我才一直说，我不如你啊……你才是真正纯澈宽厚的好汉……”
“晴明，刚才那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哪怕是你，我也没有讲过我的父亲，没讲过我为何会被叔叔夺去皇藉。”博雅用力抱着晴明：“那些都不重要，都过去了。重要的是过好当下，过好现在的每一天。我相信，只要当下的每一天是幸福美好的，那么未来也必定是幸福美好的。永远，那不就是由当下的每一步走出来的么！”
“好的，我知道了……博雅……放开……”晴明快被箍得无法呼吸了。
博雅松开了怀抱，但迅速地，他用手捧起了晴明的脸，对着嘴唇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