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羁绊 1

王宛平、丁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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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0年春天,耿直和舒曼结婚第三年,国家开始困难年头,两夫妻二人也迎来婚姻中第一次严重考验。

    这天耿直回家,正要掏钥匙开门,就听楼梯一阵乱响,还没回头,舒曼三步两步冲上来,一头扎到耿直怀里,搂着耿直脖子乱跳:“高兴死了,高兴死了!”耿直急得四下乱看:“没进家门呢,让人看见!”说着门打开,两人几乎跌进家门,耿直赶紧关上门:“什么事儿死了活的?”

    舒曼松开手拽着耿直开始跳华尔兹,嘴里哼着苏联民歌:“我要去苏联留学啦。”

    耿直被转得晕头转向,转一圈就转不动了,抱着老婆求饶:“咱吃点东西再跳吧。”

    晚上,夫妻俩早早睡下,肚里没食,不知谁的肚子开始叫,耿直说:“这什么声音啊?咱屋里进蛐蛐了?”舒曼耳朵贴到耿直肚子上,笑:“什么蛐蛐,我看是蛔虫提意见呐。”

    耿直一听恶心:“哎哟,你们这些当医生的怎么什么话都说呀,这几天肚子里没油水,还指着梦里吃点解馋的哪,你这一蛔虫,啥念头也没了。”

    舒曼笑着,耿直搂着老婆,有气无力道:“老婆,我没劲,都抱不动你了。”

    舒曼:“谁让你抱了,呆着吧。”舒曼一个转身冲着耿直,唠叨:“我们医院和莫斯科大医院有协作,每年都派年轻医生去学习,我们这批实习医生有六个,我以为轮不着我呢。”

    耿直:“为什么?你工作这么努力,睡觉手都在我身上划刀子,你不去,谁去?”

    舒曼笑着推一把耿直,扭怩着:“我们六个里面就我出身不好,人家都是工农子弟,我真没想到院领导一点也不歧视我!”耿直:“这就对了,我们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嘛!”

    舒曼依偎在耿直怀里撒娇道:“你跟我一起去就好啦。”

    耿直苦笑:“我又不懂俄语,我去干什么?唉,你们医院去几个?”舒曼看着耿直:“两个,我和季诚。”

    耿直坏笑:“他肯定乐疯了。”舒曼瞪耿直:“就知道你会说这话!”

    耿直搂住老婆:“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你是我老婆,他敢怎么着啊!他跟你去也好,你们知根知底儿,异国他乡的互相也有个照应。”

    舒曼瞪大眼睛:“你心胸真宽广!”耿直挺胸抬头:“那是,英雄么!”

    静了一会儿,耿直幽幽道:“去几年?”舒曼:“说是四年。”

    耿直发呆:“四年?”

    舒曼看一眼耿直,依偎到他怀里:“有探亲假呢,一年可以回来一次。”

    耿直:“哦,挺人道的。”

    舒曼看耿直脸色:“你什么意思?你嘴上说支持,心里不愿意我去呀?”

    耿直看着舒曼,手撩拨着她头发,笑道:“我要愿意我老婆一走四年,我可真有问题啦,可我有觉悟啊,你上医学院不就是想当名医当专家?现在去苏联留学多好机会,我我我愿意。”

    舒曼头钻进耿直怀里:“那你得从心里头愿意,不然我不走的。”

    耿直:“灵魂深处愿意。”耿直搂着舒曼,越搂越紧。

    舒曼正整理病历准备下班,办公室门推开,季诚满头是汗,抱着一大摞书本杂志资料进来,舒曼赶紧起身,没等舒曼动手,季诚手里东西全部堆舒曼桌上,气喘吁吁道:“我帮你在资料室和图书馆借的,都是留苏必备知识,你要快点看。”

    舒曼身子往椅背后一仰:“妈呀,这么多东西啊,什么时候能看完?你都看了吗?”

    季诚一本正经:“当然了,其实你看着多,分分类,找着规律就没那么复杂了。”

    舒曼发愁着:“我最担心的还是俄语,发音太困难,就是找不着感觉,真担心考试通不过,就是到了苏联也影响学习。”

    季诚真诚道:“我中学学过俄语,我发音还可以,我们一起学吧。”舒曼抬头看季诚,季诚眼神非常真诚坦率,一笑:“你有顾虑就算了。”

    舒曼也是一笑:“有什么顾虑,都是为了工作嘛!晚上俄语班一起去吧?”季诚往外走,洒脱道:“下班后我找你。”舒曼点头。

    舒曼和季诚从夜校出来,并肩走着,一人怀里抱份留苏材料,厚厚的,抱在怀里。边走边温习着刚刚学到的俄语,二人目光相遇,同时相视而笑。舒曼说:“你笑什么?”季诚:“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舒曼:“我都不知道我笑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季诚:“好像又回到大学。”

    舒曼点头:“真的有一点这种感觉。”季诚头偏到一旁,声音开始发哽:“我一直向往的你我关系就是这样的。”

    舒曼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我也是。”季诚点头,二人默默前行。

    舒曼回到家门口,正要推门,听见屋内传来两个男人喝高了的亢奋声,舒曼停下,两人声音传出。楚建道:“你今年有三十了吧,你不要孩子啦?你这脑袋里到底装得啥?你为这老婆转业,你放她走,你就是犯你这辈子第二个重大错误!你二百五吧,你!”

    耿直声音带着伤感:“旧社会咱做梦娶媳妇也不过是个小户人家本分姑娘,人家大家闺秀,天生丽质,嫁给咱一当兵的,人家图咱啥?咱能给人家啥?别说四年,就是八年、十年,只要她想走,咱就得支持她,咱不能让她跟着咱受半点委屈,觉着咱封建落后拖她后腿,让她围着锅台转!”

    楚建吼着:“你咋凡事都先想着人家人家?你转业你为她,你好容易过几天安分日子,你生儿育女过小日子吧,你又放她走,她要不回来了呢!”

    耿直吼:“她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是我老婆!我这辈子除我妈、我爸、我妹子,她是最亲的人!”

    舒曼听着,眼睛湿润,她犹豫着,想离开,但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只得抬手推门而入。耿直和楚建一见舒曼酒醒大半,耿直赶紧要起身,但身子发沉,又坐下,舌头大着:“我、我以为,你还在跟小季学俄语呢,这么早回来啦?”

    楚建笑道:“舒医生辛苦啦,俄语不好学吧?”

    耿直说着要站起,但身子沉甸甸的,起身就晃着,舒曼赶紧上前扶住,耿直看着舒曼:“你去休息,我来收拾碗筷。”

    耿直这样说着,却抱着老婆不撒手:“你别动别动,什么都我来干,我要好好伺候你,你一个小姑娘到苏联那大老远冰天雪地的一走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多难啊。”

    楚建看着耿直,一句话说不出。舒曼眼睛湿了。

    一大早,耿直睁开眼睛,要欠身,头发沉,“咣当”一声又躺下,一伸手,枕边无人,门推开,舒曼梳洗干净,坐到床前看着他微笑。耿直躺着看着老婆,伸手拨弄她头发:“我昨晚没吐吧?”舒曼:“差点儿,什么肉啊,味儿那么重?”

    耿直张开嘴,声音却小:“马肉。”舒曼发怔:“马肉能吃?”

    耿直:“老鼠肉还能吃呢,真能吃,我吃过。”舒曼做恶心状,耿直笑着将老婆揽到怀里:“真饿到那份儿上,别说老鼠就是蟑螂我也敢吃。”

    舒曼猛砸耿直:“越说越恶心,别说这个了!”耿直揽着老婆:“你不爱听就不说了,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

    耿直语气里透着一丝淡淡的伤感,舒曼弯下腰看丈夫:“你要是不愿意我走,我可以放弃的。”舒曼说放弃这个词时,声音明显哆嗦了,眼神也游移开去。

    耿直笑了,一个翻身坐起,将老婆搂在怀里,看着她眼睛:“傻丫头,你人生这么重要大事儿!我怎么会不愿意?我也太人事不懂了!别说你想去苏联,你就是想去月亮上做嫦娥,我也搭个梯子送你上去。”

    舒曼头埋在丈夫胸前,感伤着:“去月亮干嘛,当嫦娥有什么意思?广寒宫里一个人多可怜啊。”耿直:“我陪你,我是吴刚啊,寂寞嫦娥舒广袖,吴刚捧出桂花酒。”

    舒曼笑着,眼泪下来,哽咽着:“我不想离开你,你跟我一起去多好。”

    下班了,耿直往家走,一进门,楼梯上正走着两个穿旗袍女人,拎着包,一个五十岁左右,一个不到三十岁,两人说着南方普通话,一来一往叽叽喳喳,语速超快,耿直完全听不清楚,也没当回事儿,穿过两个女人之间,走到自己家门前敲门,门打开,耿直还没说话,就听身后发出一声凄厉叫声:“小曼。”舒曼也是一声尖叫:“姐姐,常妈妈。”

    耿直傻傻地站着,看着老婆越过自己,扑向门外那两个又哭又笑的女人,那常妈还没叫出声,眼泪先下来了。三个女人拥作一团,又叫又笑又哭。耿直看得傻眼。

    还是舒曼先反应过来,一手拉一个,冲着耿直转过脸:“常妈妈,这就是我爱人,姐你不认识啦?”

    常妈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耿直,也不说话,舒露也打量一眼耿直,笑道:“是见过一面的呀,真是好笑哦,都没认出来,不过你不能怪我的,我上次见你,你大沿帽大肩章,一身将校呢、两道杠、一颗星好威风的。”耿直见这仨女人可真是头疼,嗯嗯啊啊的:“您们坐坐。”

    耿直进里屋,三个女人热闹上了,唧唧呱呱语速超快,又琐碎。舒曼乐着:“姐你每次来都不打个招呼,搞得我好兴奋的哩。”

    舒露:“我是要打电话的,常妈妈急呀,常妈妈一听说你不久要走了,就赶紧买了火车票要来北京看你的。”舒曼偎到常妈怀里:“常妈妈最疼我啦。”

    常妈慈爱地抚弄舒曼头发:“你是不是有点肿呀,脸好像大了点。”舒曼:“是吗?啊呀我自己都没感觉的。”

    舒露:“典型营养不良,你还当医生呢!”舒曼抱着常妈:“做梦都吃到常妈妈做得淮扬菜哦。”

    常妈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做。”

    常妈在厨房做菜,舒曼和舒露并肩而坐,热切盼望,尤其舒曼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常妈端着菜盘走来,一路走一路唠叨:“北方东西就是没有我们那里精细,酱油味道都不对,豆油也没有菜子油炒菜香。”

    舒曼欢呼一声:“淡菜炒笋尖!哇,还有煮干丝!”舒曼赶紧夹起一筷子,放嘴里品一会儿,叹道:“我在北京三年都没吃到地道的淮扬菜,太幸福啦!啊呀,这段时间物资这么紧张,常妈妈你哪里搞到的?”

    耿直满眼警觉:“是啊?现在粮食副食管制都很严,淮安也不会例外吧?”

    常妈妈蛮不在乎:“哪里搞的?偷的!”耿直和舒曼都是一惊:“偷的?”

    舒露赶紧打一下常妈:“常妈妈不好说笑啦,妹夫可是国家干部,政治觉悟高的哩,妹夫你眼睛不要瞪这么大,常妈妈最喜欢开玩笑啦,这些东西都是常妈妈用首饰在黑市上换的。”

    舒曼和耿直大眼瞪小眼儿,常妈得意地笑。耿直吃饭吧唧嘴,声音很大,舒曼习惯了没感觉,常妈和舒露就互相看一眼,然后两个头凑在一起,南方话嘀嘀咕咕,不时还两人你一眼我一眼瞟耿直,然后继续嘀咕,还背过脸吃吃地笑。耿直自尊心超强,受不了了,但他忍着,舒曼也有点别扭,只得伸筷子:“吃吧吃吧,这么好吃不赶紧吃,我都吃光了呀。”舒露笑着:“就是给你做的,你吃,你吃,妹夫也吃。”

    耿直淡然一笑,开始大嚼,嘴巴吧唧吧唧比刚才声音高出八度,很刺耳。舒露和常妈妈都看着耿直嘴巴不出声,舒曼别扭,又不好意思伤着耿直,用脚轻踹耿直,这一踹踹到舒露,舒露大惊小怪:“哦哟,脚往哪里放呀!”

    耿直多精啊,将这两个没心没肺资产阶级小姐和老妈子心思看得透透的,只是碍着舒曼面,不愿意揭穿,嘴巴发出动静还越来越大,还加以评点:“和我们食堂大锅饭味道比好像是差那么一点,啊,我知道差在哪儿了,太淡。”

    常妈气得直要嚷,舒曼赶紧按住她手,眼神安慰:“他就那种人。”

    耿直说着起身去厨房,几个女人都看他要干什么,耿直拿着酱油瓶子过来,几个女人吓住,赶紧都护菜。耿直一笑:“你们吃你们的,我吃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耿直说着夹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里,再浇上酱油,几个女人看得都傻眼了。

    耿直这一碗饭风卷残云吃完,起身:“你们慢慢吃。”

    常妈道:“耿同志饭量蛮小的哦,还以为北方人,又是当兵出身,这么高个子,一定很能吃的。”耿直未说话,舒曼赶紧说:“他就这样,饱一顿饥一顿的。”

    常妈又道:“耿同志是不是嫌我做菜不合口味?那以后你说怎么做?我按你口味做好了嘛。”常妈一派殷切的主人派头,让耿直感觉,怎么自己倒成了客人。耿直一句话都说不出。

    耿直想上厕所,穿个大裤衩子,拉开卧室门,探出头去,听见厕所里,舒曼姐妹唧唧咕咕笑闹声,没完没了,赶紧回去。舒露查看厕所四处:“比我想像的还要干净一点。”舒曼推舒露:“你什么意思嘛!”

    舒露边说边笑:“我想着,工农干部嘛,又是当兵的出身,不晓得有多不卫生。”舒曼不高兴,推舒露:“这种话千万别让耿直听到!他最恨别人看不起工农干部!”

    舒露收住笑,看妹妹眼睛:“怎么,他平时给你气受?”舒曼笑:“怎么可能!百依百顺不敢说,十依九顺是有的呀。”

    舒露淡笑:“所以你这次必须走。”舒曼拐不过弯:“什么所以必须?你弯子拐的也太快了呀。”

    舒露:“我这次来就是怕你一时心软不想走,你一定要走!”舒曼靠在墙上:“我们医院每年都有留苏名额,我可以下批走的,我想先要孩子。”

    舒露凑近舒曼:“孩子以后可以要,留苏机会很难得的,以后的事谁晓得,就是要抓住眼前机会,不要学我和你姐夫,好多机会就是因为想东想西丢掉了呀,肠子悔青了也没用的。”舒曼:“可是,他为我做出那么大牺牲,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舒露:“什么牺牲?你嫁他才叫牺牲!凭你这条件,嫁个中央首长都不为过,一个小营长算什么呀,现在又弄个什么爱委会主任,你真是太便宜他了!”舒曼急:“你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呀,你以前劝我嫁他可不这样讲的,你怎么了?”

    舒曼说着眼睛红了,舒露缓口气,不说话了,舒曼转过身:“你休息吧!”舒曼要走,舒露抵住门,声音恳切:“小妹,我是你亲姐姐我怎么会害你,你真的不要想东想西,赶紧去苏联,你留苏回来就可以做专家的,那时候任凭他耿直怎么变,你也会立于不败之地的。”

    舒曼瞪着舒露:“他怎么变?你在说什么呀,不要听你讲话了!”

    耿直实在憋不住了,又跑来上厕所。厕所门关着,就听里面水哗哗响。实在忍不住,敲门,常妈挽着裤角,拿着抹布拖把,一身水淋淋地,瞪着耿直:“耿同志有事呀?”耿直笑嘻嘻道:“啊,有事,有事。”

    常妈:“啥事?”耿直:“上厕所。”

    常妈愣片刻:“哦。”常妈然后就不停唠叨,“手纸在这里,用好了,丢到纸篓里,不好丢便坑里的,要堵水的,堵住会有味道的,肥皂盒在这里,不好用水泡的,毛巾不好搞乱的,夏天容易得眼病的,这块是我的,这块是露露的,这块是小曼的,耿同志你用这块吧。”常妈顺手将一块比别人小的方巾挂在绳上。

    耿直气得都说不出话了,常妈一转身,他抓住门就要关上,常妈却转过身,?嗦道:“你办完事后要冲水的,夏天不冲水很臭的。”耿直还没来及愤怒,常妈已经转身离去,还小心带上门。耿直气得尿都快没了。